笑舞狂歌

跳坑有风险,关注需谨慎。

归去·残雪

    在我十四岁那一年,京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那时皇宫还在北方好端端地端坐着,阔大恢弘,尽管尚未册立太子,但整个大宋都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是我。

    第二年早春的一天,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后来我时常回忆起那一天,早春的雪还未融尽,莹莹的一捧蜷缩在宫殿的阴影里,反射出柔和的皎白。父皇领着我去见太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位据说战无不胜、被奉为“斗神”的将军。他随意地倚着殿内的书案站着,寒光闪闪的厚重铁衣并未穿在身上,大名鼎鼎的战矛却邪也不在他手边,只着一身轻晌的白衣,衬着一张白净的脸,纤细的眉毛斜飞入鬓,狭长的眼睛眼尾微垂,半阖着眸,漫不经心的神态,腰间是一块花纹繁复的白玉牌,倒不像个将军,柔和得像是手无缚鸡之力得文弱书生,又好似深宫重重阴影里皎洁的一捧残雪。

    见父皇来,他没有三拜九叩跪下高呼万岁,只是略略一点头,眼角眉梢带着些笑意,春风一般,又转头唤我:

“邱非。”

    他也不称我殿下。

    反倒是我在父皇的督促下要向他施礼,毕恭毕敬的,只道“见过太傅”。

    也没什么不满,大宋的稳固繁荣全仰赖于他,哪怕是父皇施这一礼,这位斗神大人也是当得起的,更何况是我呢?那时我满心的欢喜与崇敬,为能受教于这样的大人物而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儿。其实我顶不喜欢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生怕斗神大人也是那样一张粗犷的面孔,膀大腰圆的身材,豪放却带着粗鄙的举止,后来只觉得这样的念头着实可笑,斗神大人身居相位,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领兵平四方,怎可能只是一介粗人?事实上,他刚好避过了所有令我难受的想象,柔软中带着锋锐,纤细里蕴含着力量,漫不经心而又全力以赴。 

    从那天起,这位被举国上下奉若神明的人,便成了我的师傅。

    我一直唤他“师傅”。

    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一直到最后一次永诀。

    那段养在深宫里什么也不用想,只消跟着师傅没日没夜学本领的日子真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欢乐时光。除了每天早起晚睡的辛苦外,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师傅永远温和体贴充满耐心,学识广博令人赞叹,眼角眉梢总带笑意,我总是如坐春风。天一直都很蓝,很少有黯淡的时候,阳光一直都很好,很少有衰微的时候,每一天都安宁美好得像一个奇迹,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经了回忆的装裱,才会平静得那么遥不可及。

    终究是少年心性,幽深的宫闱困不住贪玩的天性,于是我便每每央求师傅带我溜出宫去,他往往轻轻点点我的前额笑道:“好啊,邱非,你把今天的功课做完,子时我便带你出宫。”

    临近子时的时候我便兴奋地坐在榻边晃荡着双腿,有宫女、太监守着夜,不敢点灯,怕跳动的灯光招来宫人探问,只是焦灼地在一片漆黑里等待,这时“啪嗒”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师傅便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激动得差点将一声“师傅”大喊出声,好在及时跟上了师傅比出的噤声的手势,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领着我悄没声儿地窜上屋脊,轻巧地避开巡夜的宫人、士兵的所有视线,身轻如燕地向着宫门外飘去。这时我总是暗自心惊皇宫的守卫真是不堪一击,又明白能这样来去自如的,恐怕全天下也只师傅一人而已。

    偶尔韩将军在的时候我们会被发现,第一次我简直惊出一身冷汗,好在韩将军也只是狠狠瞪了师傅一眼,便又目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这么紧张啊邱非,”感受到我手心里布满冷汗,师傅笑我,“放心吧,老韩知道我带你出去玩。他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明天一早起床前我还得回到床榻上去,大半夜的,按理说就算在宫门外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但好在我跟着师傅,他永远都知道哪里有卖着稀奇古怪的稀罕玩意儿的“鬼市”,哪里有通宵达旦灯火通明的夜市,实在没有别处可去,我们还会在子夜时分跑到喻阁主府上,拉喻阁主起来月下同游,赏赏月吟吟诗,也是风雅,作弄起那些小厮奴婢来也甚是有趣。

    “前辈又带太子殿下出来玩啊。”被我俩闹起来的时候喻阁主显得有些无奈,但能感到他分外愉悦。

    “文州,如此良辰美景,不起来夜游一番,作甚的困顿在屋内?”

    “前辈邀请,自然乐意之至。”

    说实话,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我是绝对不会想要同师傅一道去找喻阁主的,他笑得温和恬淡宛如谦谦君子,却总能成功地让我在三伏天里泛起一层冷汗,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这个有如狐狸般狡猾的男人。这人在我印象里一直是理性、隐忍、克制、运筹帷幄的,所以当他的死讯从前线传来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一如我当年不承认神明的陨落,每一个午夜梦回的子夜时分在榻边晃荡着双腿,等有人悄悄出现让我噤声,牵起我的手,偷偷溜出宫门。

    平静得倾覆只在一夜之间。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正在屋内屏退了下人独自静思,师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从哪个角落里气定神闲地冒出来,他似乎一直待在房梁上,待只剩我一个人时,便猛然从哪里一头栽下来,白衣上斑斑点点,有的鲜红得刺人,有的已经呈棕褐色,暗沉发黑,那些血迹就好像父皇珍藏的那口宝鼎,“轰”地一下重重砸下来。

    我惊慌失措,一句“来人呐”尚卡在喉头就下意识地遵照师傅的手势捂住嘴巴禁了声。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朝中有人要害他。

    我立即明白过来。

    幸而我平时习武,殿内常备些伤药,眼下也不敢让下人去取,只得先把师傅扶到榻边让他倚着柱子,放下帷幔,示意他等我。

    我一个人出了房门,用师傅教我的身法在自己的宫殿内做贼似地游走,避开所有下人去取药,忽而就想起每每溜出宫去的时候,师傅牵着我的手在屋脊上腾挪变换。我发现原来这宫城之中每一个士兵站在哪里、什么时候换岗、会走那条路,都早已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可以溜到宫外,然而我仍是夜夜在榻边晃着腿等师傅出现,牵我的手。即使那时他早已不是我的太傅,无论我怎样向父皇哭闹请求都只能对新任的陈大学士唤声“夫子”,我们也依旧和原来一样在约好的时间于满天星斗里漫步在重重深宫之外,我“师傅、师傅”地一声声叫着,他笑着应下,弯着眉道“邱非”。

    我想起方才他在我怀里,惊觉我渐渐抽条拔高,悄然冒过了他的头顶。

    师傅常为我上药,而我为他上药,这是第一次。事实上,这可能也是他第一次被人逼至如此狼狈的境地。

    顾及着旁人,我们都敛了声息。以往我总是竭尽全力在师傅面前表现得乖巧听话以期给他少添些烦扰,在他为我上药的时候,尽管他一再强调:“邱非,痛就告诉我。”我也只是咬牙忍耐,即便如此,仍会忍不住痛呼出声。师傅此番自然比我以往伤得要重得多,看着血肉模糊的一片片,我都想替他叫出来,可他始终只是苍白着脸在额上浸出一片片的冷汗,却连一声气音都不曾泄出唇齿半分,有时我都害怕了无生息的人已经悄然离去,好在微微颤抖的脊背告诉我他还活着,真实地活着,并且很痛。

    经年之后我总是在纷繁的思绪里理不出头绪,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瞬间我陡然萌生出那种禁忌的恋慕,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在那之前,或者更早。我在师傅面前永远乖巧懂事,尽管他向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严师,甚至有时对我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宠溺,就连父皇也曾赞我:“叶秋纵容至此,却不见半分娇气,可见此子确有几分定性。”可事实上,在母后面前,在贵妃娘娘面前,我却是会恃宠而骄的。只不过面对师傅,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藏起孩子的心性,那时尚不知为何,而今想来,不过是因为我不愿唤他“师傅”,而望有朝一日同他并肩,分享他瘦削肩膀上的江山社稷之重。大概从那时起,他于我,就不再仅仅是师傅了。

    可惜他向来轻功了得,风一般地飘然前行,从来都不等人。

    从来都不等。

    那日不巧,偏生在那时宫人朗声道“皇上驾到”,父皇进来时我刚手忙脚乱地将师傅藏进空置的斗柜,把伤药匆匆堆到床头用帷幔挡住,便忙不迭转身向前施礼,暗暗挡住父皇向内探究的视线。

    父皇命我坐下,考起今日所学。功课我从未落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也是师傅往日反复强调过的,面对父皇的提问我显得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挑不出半点错处,尽管缩在衣袖里的手早已抖如筛糠,冷汗沾湿抓在手里的那方帕子,把上面沾带的师傅的血都晕染开来,仍生生抑制住了几次三番回头向斗柜张望的欲望,待到父皇满意地起驾,才在心里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

    幸而日色昏沉,地面上蜿蜒的血迹也在阴影里潜伏了起来,不曾被人发现。

    我打开斗柜,在狭小空间里被迫蜷缩起来的师傅显得分外安静,令我不禁想到我们初见的那一天蜷缩在宫殿阴影里莹莹的一捧残雪。

    这可不是什么好比喻。

    我将这个不怎么吉利的念头甩出脑海继续为师傅上药,却又止不住地想起几株青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残雪却消融成水,在深宫的阴影里阴干。

    “师傅,我及冠那天,你一定要为我行冠礼。”我很轻很轻地说,声音颤抖,急切地试图确认什么。

    他没有回答。

    以至于往后我想怨他失约也不能,做不到的事,他从来都不会承诺。

    我记得每次我说“永远”,他都会告诫我我,“邱非,人世间没有永远。”

    “那师傅总能永远是我师傅吧?”

    “我一辈子都是你师傅。”

    他说“我一辈子”,不是我一辈子。

    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便又飘然离去,只摆摆衣袂留下一阵抓不住的清风。

    在那之后我便有意识地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安放眼线,反馈回来的信息令我心惊。

    原来看似平静的朝局早已暗潮汹涌,大宋看似蒸蒸日上,却是小人当政,肱股之臣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亦有敌手虎视眈眈,锦绣河山之下埋着倾覆衰颓之迹,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已困入难解的危局。

    那时我才想起来,我以为的一夜倾覆其实早有端倪。

    师傅在笑语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神,眼底下一日比一日深重的青黑,眼角眉梢偶尔流露出的倦意,突然被换掉的太傅,越来越少的夜游,还有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我恨我为什么不早点察觉。

    可是如果遗恨有用,如果天公怜人,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生离死别,孟姜女不必哭倒长城,也不必人去后再六月飞霜、不降甘霖。

    师傅再来见我时,眼神有些复杂。

    我很清楚我的小动作瞒得过刘皓瞒得过父皇,他却从来都清清楚楚。

    他抱了抱我,说,“邱非,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可是他又对不起我什么呢?

    是没把一片完好盛大的万里河山好好交到我手里,还是没能让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把脚步放得更慢一些,还是说半途将我抛弃,缺席此后我漫长的余生?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如果那时他抽身而去就好了。

    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我也自私地希望他不会,因为我需要他,此时此刻的大宋,更需要他。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再然后,便是逼不得已的南渡。

    蛮夷的铁蹄踏碎那些温软秾丽的笙歌醉梦,粉饰的歌舞升平被粗鲁地撕成碎片,像一只残损的纸鸢沉入粘稠漆黑的泥泞,翠华摇摇,迫不及待地逃进江南的温柔乡里,用吴侬软语的娇柔掩盖孤鸿的哀鸣,用上好的绫罗遮蔽北方土地上鲜血淋漓的豁口。

    从此,我们和故国之间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

    后来苏将军告诉我,离开故都的那一天,师傅落在最后,一个人骑在马上久久地凝望那方天空,最后长叹了一声。

    他争不得。

    抵达江南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只是偶尔从探子口中听到一些踪迹。我有时一个人偷偷溜出宫去,漫步在深夜的街道上,就会想起他。想他牵我的手,弯着眉唤我“邱非”,想他带我穿过灯火通明的夜市,只要我对什么表露出兴趣,便不由分说地买下笑着塞进我手里,想有一年傍晚我们溜出来赶庙会,他带着一张纸质的鬼怪面具,左手牵着我,右手拿着一串又大又红的糖葫芦,露出来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全是笑意。有时我见着有趣的东西,下意识地晃动着右臂转头要叫“师傅”,却只晃起一阵空空荡荡的风。这时我便陡然没了夜游的兴致,早早回了宫,坐在院内的凳子上看月亮。

    我知道他也会看同一个月亮,并且,心里一定还深深念着北边的长安。

    可能还会想一个人,是当朝的太子,是会带来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的新帝,是他授尽一身绝学的得意门生,是他钟爱的小徒弟,是我,又不是我。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就数着月亮升起又落下,一日一日地捱过。

    直到传来他领兵出征的消息。

    我不拦他,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拦他,我们都知道他必须去,哪怕是死。

    我也没资格拦他。

    我总是跌跌撞撞地跟在那些前辈后面,每当我想要急急地上前,他便轻轻拦下我,说,“邱非,等你再长大一点。”

    等到我长大,我身前空空如也,一个人的影子也不剩。

    出征前夜,我终于再见到他。

    他还是来得悄无声息,那时我正在灯下读书,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只知道我一回头,忽然发现他在身后望着我。

     我一声“师傅”刚要出口便没了声,微凉的手指按在我干燥的唇上,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情不自禁想伸出舌头舔舔。

    他解下了腰间的白玉牌。

    那块玉牌我认得,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一直带在他身上,不曾离身片刻,现在却被他解下,像以往他为我买下的那些小玩意儿一样被塞进我手里。

    我颤抖着手不肯接。

    我不敢接,隐隐约约明白,如果我接了,一切都变了。

   “拿着,邱非。”他说,和过往教我功课无二的严厉语气。

    我缓慢地张开手指将玉牌攥进手心,力道之大似乎抽去我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全部力气,连坠着的穗子都被牵扯得摇摇欲坠。

    他松开了手。

    不知不觉,我的手心里又满是冷汗,濡湿了袖口,顺着掌中的白玉牌跌落。

    “听我说,邱非。”他的语气很温柔,他向来是温柔的,只是不曾这么温柔过,像是要和我告别,“拿着玉牌,去找兴欣。你肯定知道。见到东西,他们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沉默了下来,只是很安静地用那双据说看谁都很深情的眸子看着我,就这么凝视着,很久很久。

    “珍重,殿下。”

    他第一次称我殿下,也是最后一次。

    见到那块玉牌,苏将军领着兴欣所有人俯首下跪,一声声“殿下”让我近乎落泪。

    再后来,便是他的死讯。

    连坟冢也名不符实,不过是个衣冠冢,而他早连尸首都一并湮没在漫天的黄沙里,连马革裹尸还都做不到。即便如此,我却不便也不能祭拜。

    从今往后,真不会再有人弯着眉唤我“邱非”。

   世间再无邱非。

    等到我们回到他心心念念的长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封追赠,赠他豪宅阔府、连绵封地、金玉珍宝,朝臣无一反对。

    只不过因为那是个死人。

    我端坐明堂极目远眺,是我大宋绵延万里的如画江山。

    几点青芽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残雪却消融成水,在深宫的阴影里阴干。

水龙吟·残雪

  山长水阔无垠,沧江万顷白衣浸。梨花半隐,青柳绿新,双飞比翼。斗拱飞檐,蔽日成荫,微芽暗起。谁人独步惊栖,血流冬去。春意浓、残雪尽。

遥望故国万里。泪沾襟,空余无信。前人先去,王师鸣金,伶仃独饮。冕旒十八,明堂高坐,故人不情。问九州四海,八荒六极,何日归期?

 ==========================================================

我现在真的很想让原来跟我说上了大学就轻松了的人再发一遍大家转发过五百我去举报造谣

每天十二点半以后睡早上的五点起还做不完作业,我高三都没这么用功OTZ


评论(4)

热度(4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笑舞狂歌 | Powered by LOFTER